圣 果
小学友玉蓉从瑞丽快递一箱缅甸芒果给我。
每个芒果都圆润厚实，清香四溢，甜蜜可口。
收到芒果令我想起五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1968年8月7日《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三行通栏大字：
“最大关怀最大信任最大支持最大鼓舞
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和群众心连心
毛主席把外国朋友赠送的珍贵礼物转送给首都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1968年夏天，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三年多。
文化革命并没有按照毛主席的计划进入“斗批改”，没有集中火力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而是红卫兵，反派之间掀起大规模的武斗。严重转移了文化革命斗争的“大方向”。
毛主席多次下令要红卫兵、造反派反对资产阶级派性，联合起来摧毁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
可是头脑发胀的红卫兵小将与革命造反派的头头们，听不进毛主席的话。他们在大学里悬挂高音喇叭大打“语录战”，相互攻击谩骂，双方从口诛笔伐，发展到拳头棍棒相向，并迅速升级到长矛、刀枪的武斗。清华、北大等大专院校的两派以教学大楼为阵地，不断厮杀。将毛主席的教导置若罔闻。大家都信奉毛主席“枪杆子里出掌政权”的至理名言。谁也不愿放下武器，心甘情愿地联合起来。
对大学红卫兵、造反派失去信心的毛主席，喊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口号。
1968年7月26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北京市60多个工厂3万多名工人组成“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北京各大专院校，接管学校的领导权。
清华大学井冈山派的大头目蒯大富不知“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来头，组织学生对抗“工宣队”，不让“工宣队”进入学校，甚至下令向进驻清华大学的工人开枪，打死工人5位，特重伤20人，重伤100多人，轻伤约600人。
对此毛主席大为生气。将清华蒯大富、北大聂元梓、北师大谭厚兰、北京航空学院韩爱晶、北京地质学院的王大宾“五大学生领袖”召到中南海严厉批评，要他们欢迎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大学领导“斗批改”。
8月5日毛泽东将巴基斯坦外交部长赠送他的一箱芒果转赠清华大学工宣队，8月13日接见了工宣队代表，8月2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发出《关于派工人宣传队进驻学校的通知》，给工宣队以强大的政治支持。26日《人民日报》发表姚文元署名文章《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公布了毛泽东最新指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必须有工人阶级领导……工人宣传队要在学校长期留下来，参加学校中全部斗、批、改任务，并且永远领导学校。在农村，则应由工人阶级的最可靠的同盟军贫下中农管理学校。”派驻工宣队的工作，在全国范围内迅速展开。
毛主席将巴基斯坦友人送的芒果送给进驻大学的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具有重大的政治价值与明显的政治象征。普通的芒果一下子变成了伟大领袖对工人的信任、支持、关心、依靠。
一个普普通通的芒果突然之间闪耀着圣神的光芒照亮祖国大地。
毛主席给进驻清华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外国芒果，成为文化革命从依靠红卫兵小将、大学生造反派变为依靠工人阶级的标志性御赐“礼品”。同时，芒果也成为全国人民崇拜、顶礼的“圣果”。
既然是最高统帅、伟大领袖御赐的“圣果”就不能等闲视之，就不能当作一般水果吃掉，一定要有圣神的仪式，庄严的礼节，全民的膜拜。
8月7日，《人民日报》将毛主席给工宣队送芒果的消息公布后，整个北京城顿时沸腾起来，上百万工人上百万的工人连夜涌上大街，敲锣打鼓，狂呼万岁。紧接着，北京各大工厂都举行了盛大的迎接芒果大会，成千上万人对着一颗摆在盘子里的金黄水果顶礼膜拜，高呼永远忠于毛主席、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永远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信仰毛主席、无限崇拜毛主席、无限忠诚毛主席。“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呼喊响彻云霄。
崇拜芒果的这狂潮很快席卷了全国各地。来自巴基斯坦的几十个芒果用福尔马林等防腐剂保护起来，萎缩为黑黑的一小颗类似马粪的标本。看上去干瘪丑陋，令人恶心。于是，一批蜡制的仿真芒果被紧急制作出来，用火车和飞机运往各地。各省市地县以至公社厂矿都举行了隆重的迎接仪式，人们在山呼万岁后，又排起长队，争先恐后地瞻仰这颗来自中南海的“圣果”。接着由来自首都的工宣队员手捧装着芒果本真玻璃盒子，以及美化的仿真芒果走在队伍前面，后面是毛主席像、红旗、鼓乐队，在大街小巷游行欢呼。
当时，我在云南大学历史系做学生。1962年9月我们进入大学学习，因为劳动和政治学习太多，为保证专业学习，从1961年开始，综合大学的本科全部改为五年制。我们理应在1967年7月毕业参加工作。可是1965年批判《海瑞罢官》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使我们中断学业，不仅没有能按时毕业，还在学校滞留一年多。
就在毛主席把外国友人送来的芒果转送给工人宣传队的同时，党中央、国务院、中央文革、中央军委联合发出通知：1967届大学毕业生除医学院全部到农村当“赤脚医生”外，全部到解放军农场“接受再教育”。
1968年10月，云南省1967届的大学生加上外地分到云南的大学生两千多人，编成24个学生连，安排到昆明军区十三军、十四军、云南省军区的“五七”农场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不久原驻防滇南的十三军调到贵州，原驻防滇西的十四军接替十三军滇南防区，五四军从四川调到滇西驻守原十四军防区。军队变换了，但接受解放军教育的任务没有变，我们依然在农场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进入农场的第一天，解放军首长，一位来自沂蒙山区的老革命、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团政委，向我们宣布：要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不准看专业书，更不准看封资修的小说诗歌，只能看毛泽东选集与毛主席语录。不准谈情说爱，不准串联结伙，不准请假探亲，不准单独外出。政委特别强调：只有一个专业，就是为人民服务；只有一套教科书，就是毛主席的红宝书；只有一个方向，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只有一条道路，就是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
到农场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规定的功课：起床后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出早操；早餐后是指导员训话（我们称之为“天天训”）。接着就是整天劳动。晚上小组学习讨论，十点钟在毛主席像前晚汇报，三呼万岁后熄灯睡觉。
一二十个芒果要送到全国各地供全国人民瞻仰。传到云南已经是十月底。圣神的芒果送到昆明，由工人阶级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到飞机场迎接。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领受圣果的是五位工人代表，他们是根正苗红的血统工人。这个消息刊登在《云南日报》上，连队指导员命令大家认真学习毛主席送芒果给工宣队的伟大意义。强调知识分子不向工农兵学习，不与工农兵相结合，就没有出路！
到解放军农场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十一点多钟，我们被从农田菜地召回驻地，立即吃午饭，要求大家换上干净的服装，登上团部派来的两两军用卡车。汽车在山路上飞驰一个多小时后来到开远市。
大街上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中小学生胸佩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手捧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站立在街道公路两边。我们下车后排在市区外的公路边准备夹道迎接毛主席恩赐的芒果。
开远地处亚热带地区，虽是初冬但气候依旧炎热。赤日当空，热风熏人，我们整齐列队站在大路边，一会唱革命歌曲，一会读毛主席语录。有意思的是，我们学生连刚好在开远机械厂和水泥厂的工人队伍之间。带队的指导员要我们大学生的班长轮流指挥大家和工人师傅“拉歌”。大家顶着日头，声嘶力竭地把各种革命歌曲、语录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军用水壶的水早已喝光。十一点多钟吃的午饭消化殆尽。我们都感觉渴、饿、累。可是，指导员还不让大家停歇休息。他自己在一个枝叶繁茂的大树下欣赏学生连的大学生们与工人师傅的对唱。看见工人师傅们被大学生的歌声压倒，十分得意。有位同学提出来说歇歇吧。他突然站到大家面前高呼：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大学生们只好继续高唱革命歌曲，工人师傅那边传来一声吼：二百五！
工人师傅早就厌烦了，他们的有的蹲在路边聊天吹牛，有的公然打起扑克来。
只有我们这些接受再教育的“臭老九”（文化大革命中，把知识分子排在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特务，叛徒，走资派的后面，名列第九。因知识分子爱臭摆架子，故名臭老九），在解放军的带领下，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站立在道路的两边，或高唱革命歌曲，或诵读毛主席语录，不敢稍有散漫。不过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诗：“日高人渴漫思茶”。
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毛主席赏赐的圣果菜才在解放军的护卫下由优秀的工人师傅送到开远市汽车站一公里外特别搭建的迎圣果牌坊。十四军首长、开远市革委会领导、工人代表等手辉红宝书，高呼万岁，迎接首都来的工人代表和他们带来的御赐圣果。
接着，北京来的工人代表手捧腊制的仿真芒果走在队伍最前面，后面是用玻璃罩密封的用福尔马林药水浸泡后的黑乎乎的一小坨毛主席赐给的真芒果。解放军首长、革委会领导等紧跟其后，开始走进开远市。
三四十分钟后，工宣队代表抬着圣果来到我们队伍前，大家挥动红宝书，高呼万岁万岁毛主席！紧跟毛主席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还没有等我们看清真假芒果的模样，北京工宣队代表就走过去了。接着是开远解放军化肥厂的工人队伍、解放军战士，开远各厂矿的工人，公社农民，中小学生。一队一队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不停地挥动红宝书，呼喊着毛主席万岁等革命口号。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们跟着游行。游行队伍一直走到开远市政府（革委会）大门口才散去。
我们登上大卡车，冒着初冬夜间的寒风在山路上颠簸约一个小时回到农场。端起饭盒吃饭已经快九点了。
吃完饭，大家都想洗洗睡了。可是指导员命令各个班要开会谈迎接毛主席送给工宣队的芒果的感想与体会。
记得，指导员在总结时说：大家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
来自重庆大学的一位同学小声对我说：他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天一个开远市十多万人为迎接御赐圣果，花费的资金不下五六十万。全国要耗费多少钱！
我们上床睡觉已经将近午夜了。
我在梦中迷糊地听到有人说：若要折腾中国人，就赠他们珍稀的水果！
